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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小說]連載:螞蟻的童貞

崇左名片打印5年前 (2020-11-17)問答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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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想到那恍如隔世的、每個星期苦苦等待 的日子,感慨地說: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真是幸福,每天都有寫不完的信……

  第一章:行動的人和幻想的人

  熱氣球在校園里升空的事令人難忘。那一天,天空像一床剛剛從水里撈出來的褥子,微風吹動濕漉漉、亮晶晶的梧桐葉子,一群大學生蹬著三輪車把熱氣球運到實驗中心門口的廣場上,開動鼓風機,點燃了吊籃里的液化氣。樓上做實驗的學生們都擠到窗口看,他們看見紅白相間的氣囊漸漸脹起來,在地上滾來滾去,好像肚子疼的巨人似的,吊籃里的火苗有一人多高。氣球飄起來時,綁在樹上的繩子就一根根崩斷了。誰也沒想到氣球會發(fā)這么大的脾氣、空氣受點熱就有這么大的蠻勁。一位年輕的考察隊員吊在繩子上,被六親不認的氣球拉上了天,有人認出他是生物系一年級的新生。氣球飄到七層樓高時,他爬進了吊籃??罩械孛娴娜硕荚跒樗麣g呼。有一位將來要被叫做校花的一年級女生,把臉緊貼在七層的窗玻璃上,為這個男生捏了把汗,當他死里逃生時,正好在她面前,臉上沒有一絲驚慌,反而拋過來一個宇航員式的微笑,還甩了甩頭發(fā),這個表情被氣球帶上天時,也在她心里定了格。地面的人群記住了他白色T恤衫背后的格瓦拉頭像,他攀繩子的時候,這幅黑白畫很醒目。格瓦拉的名字就這么在校園里傳開了。

  他們飄過主教學樓頂端的避雷針、振臂高聳的領袖雕像的五指、灰色的樓群、鋪滿長條木板的工地、渾濁的護城河,在城市的低空游蕩。行人的驚慌、車輛的堵塞、警察的不知所措使他們得意洋洋,他們打開一瓶波爾多紅葡萄酒歡呼。黃昏時,氣球把他們送到火車站,大鐘上生銹的指針清清楚楚地指著十二點十五分,多年以來,它一直停留在這一刻,以后不知多少年,它也將停留在這一刻。

  在這座城市,時間是可疑的。鐘表的指針會莫名其妙地亂跑,生活中的液晶數字,只要代表時間也會瞎蹦亂跳。人們把表戴在手腕上只是一種裝飾,公共場所的大鐘,就像那些殖民地時代的羅可可建筑一樣,是文物。這里的生靈無不受到時間瘟疫的侵擾,夜來香不一定在傍晚開發(fā)、桃子也不一定在八月份上市。有人猜測空氣中存在著某種病毒,正在研究,估計五十年后可以在小白鼠身上試一試疫苗。有人說,是常年潮濕的、酸性的空氣使鐘表的機械和電路失靈了。又有人說,是終年不散的云層隔絕了真正主宰時間的東西——陽光。也許只有最古老的苔蘚和蕨類植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何測量時間,在學院里是最艱深的課題。古人的日昝是派不上用場的,這里既然沒有陽光,當然也就見不到影子。沙漏也不行,這里的沙子從不老老實實地漏。要想通過電視節(jié)目判斷時間,你得明白,傍晚收到的電視節(jié)目可能是昨天凌晨的,也說不定是前幾年的。所以,這里的學校從來不打鈴,單位從來不打考勤,時間都是想當然的?;疖嚂r刻表也不用當真,即使錯過了今天的火車,你還可以坐明天的或后天的,鐵道部特許這里的火車票在五天內到達有效。

  氣球降落在科學院,他們要和科學家一起去抓野人??茖W家書房里撒滿了野人的資料。有翻山越嶺的司機提供的證詞:某年某月某日,野人從山上跳下來,車燈照出了它的紅毛,一眨眼,它跳進了山谷。有古老的巖畫的照片,刻在巖石上的動物,直立行走,但長著恐龍的腦袋,這是恐龍直接進化為人的佐證。有半米長的腳印的石膏模型,它的兩個腳趾頭呈V字形叉開,又霸道又笨拙。有一張遠景照片,拍的是霧靄朦朦的懸崖,上面有個洞穴像針眼那么大,據說野人常常鉆進去,照片背面有勉強會寫字的目擊者的簽名,這個洞很高,人爬不上去,氣球來了,興許能幫個忙。還有二十年來關于野人的學術論文,眾說紛紜,有人認為野人是活化石,對探討人類起源有重大意義,有人把紅毛養(yǎng)在肉凍里搞克隆,試圖建立類似于侏羅紀公園的旅游點,這個百年計劃,到目前為止已經籌集了1%的資金,有人堅信,即使野人并不存在,關于它的想像也足以振興那片山區(qū)的旅游業(yè),說不定還是讓野人的說法保持懸念比較好,還有這樣的觀點——野人的價值不在于給咱們當祖宗或招攬游客,而是用來證明人類如何退化、到底喪失了哪些特異功能的。

  氣球被拆散,裝進了越野車。一支由學者、冒險家、氣功師、醫(yī)生、攝影愛好者、目擊過野人的司機和逃學的學生組成的科學考察隊向深山幽谷開拔了。在山里,他們根據瞎眼巫婆哆哆嗦嗦的手勢,看準野人藏匿的方位,撥開茅草辨認大動物的足跡和糞便,提著麻醉槍追蹤灌叢中的騷動,追到野豬或山雞。格瓦拉他們乘氣球來到懸崖上,打著火把鉆進洞,差點掉進暗河,寒氣浸透了他們的脊梁骨,一條細細的、黑一圈白一圈的蛇尾巴縮進了巖縫。當他們登上氣球返航時,山腰上的一棵野核桃樹動了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一部分枝條在逆光中劇烈地晃動著,別的部分卻靜止不動,樹上沒有任何動物,這使人不由得懷疑野人具有隱身術。當考察隊員們差不多變成野人的時候,他們搜羅了幾試管紅毛和幾廣口瓶的黑屎帶回城里。

  格瓦拉走下氣球,又成了生物系的學生。他們在校園邊緣的實驗動物養(yǎng)殖場上解剖課,揪住兔子的長耳朵打麻藥,給兔子動萬劫不復的外科手術,從一團熱汽騰騰的、粘乎乎的、腥臭的血肉里把消化系統(tǒng)找出來,和教材上的圖譜相對照。這時候格瓦拉開始懷疑自己填報高考志愿時對生物學的熱情是否出于一種幼稚的沖動。課間休息時,他來到養(yǎng)殖場廢棄的傳達室抽煙,發(fā)現一截電線吊在蜘蛛網中,墻角濕得可以用指甲刮下灰漿來。下課后,學生們把死兔子帶走了,一些女生厭惡麻藥,把兔子讓給了格瓦拉。他讓校門口的飯館把兔子弄熟,又把傳達室的燈泡接好。晚上,他就請考察隊員們在這里吃兔子。

  他們商量下一步冒險計劃——漂流長江。一位提前謝頂的博士研究生,像格瓦拉這么大的時候參加過一次壯志未酬的漂流活動,他說長江的源頭海拔五千多米,內地人到了那兒,胸口像壓著一塊磨盤,腦袋里像裝著一顆鉛球,每走一步,磨盤就碾一碾、鉛球就蹦一蹦。一位先驅被金沙江的水流撕成了碎片,他在巖石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橡皮筏上留下了用塑料袋封存的日記。一路都是黑夜、猿鳴、狼嗥、風雨、寒冷、孤獨,相比之下,抓野人只是郊游。博士的話并沒有把他們嚇倒,大家一致決定在假期里趕制橡皮筏。不知不覺窗外露出了曙光,而燈泡始終亮著,這是不受作息制度約束的一個好地方。

  在忘卻了時間的若干個通宵中,地上撒滿了煙頭,墻角也被熏干了。他們憑想像飛到金字塔、巴比倫空中花園、成吉思汗陵墓、沖繩島海底城、南極、火星……濃煙從窗玻璃的大洞冒出來,像著火一樣。校園里那些失眠的學生徘徊到養(yǎng)殖場附近的法國梧桐下,循著古堡幽靈般的笑聲找來,穿過果蠅的夢囈、鴿子的咕噥、小白鼠的磨牙聲、蜥蜴踐踏蕨類植物的沙沙聲,經過熊的牢籠、蛔蟲的停尸房、草履蟲的金色池塘,找到傳達室,他們推開房門,從福爾馬林的氣味掉進濃烈的煙味中,有人從壓癟的煙盒里倒出所有蔫不拉唧的香煙,扔給那些凌晨時分準備去擂小賣部的門的幻想家們。

  有人從墻頭飛了進來。一天半夜,博士正在墻根下小便,頭頂掠過一條帶風聲的黑影,把他的尿都嚇回去了。這條黑影不僅有非人的敏捷,而且比世上的任何野獸都更輕盈,只有從侏羅紀公園逃出來的暴龍才會這樣。博士定睛細看,這確實是個人,穿著褲衩叼著煙卷,身材像古希臘的雕塑,臉像萬寶路香煙的廣告牛仔。他不僅是個人,還是個熟人,是前幾年在學校里挺出風頭的一個人,他在校足球隊展示自己的身體,在搖滾樂隊表達自己的思想。當他的思想和保安的思想在晚上幾點鐘之后不應該喧嘩的問題上產生分歧時,他就用貝司砸開保安的腦袋看看別人的思想到底是怎么長的。他被開除了。闖禍以后他變得成熟了一些,他把搖滾樂隊拉到社會上演唱,試圖走出一條成功之路。那時候還有人喜歡類似于“七十二年又是一聲拜拜/我們的眼淚跟著掉了下來”、“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的歌曲,還學著唱。他們從酒吧里掙了一些錢,但是沒有人給他們那些張揚自我、懷疑現實的歌灌唱片,也沒有人高呼他們的名字,就連現代主義時期遺留下來的那些不甘平庸的、愿意跟流浪歌手在露天草坪上野合的女性也漸漸消失了?;锇閭兣R近畢業(yè)時,搖滾樂隊徹底解散,他也從人們的視野中銷聲匿跡了。

  這頭暴龍如今住在墻外的草棚里,安于寂寞地寫小說。他說那堵墻既是學校的邊緣也是整個城市的邊緣,墻外的荒野有月光有影子有季節(jié)有均勻流動的水,是與時間瘟疫隔離的一片凈土。他每天早晨五點鐘入睡,下午三點起來創(chuàng)作,這種有規(guī)律的生活如今被打斷了,養(yǎng)殖場傳達室的人就在他耳邊吵吵鬧鬧。但他并不是來阻止他們的,他對這些話題也感興趣,他的小說中就有關于世界奇跡的內容。

  暴龍述說了他所知的奇跡。他說輪回轉世已經被無數案例證實。有人在夢中進入似曾相識的環(huán)境,有人在現實生活中面對一片湖水、一道門或別的什么東西而心神不寧??M繞在他們腦際的影像越來越清晰,最終讓他們想起了前世——比如自己曾經住在哪座山下哪片牧場的哪個帳篷里,比如馬棚上的牽?;?、經幡的顏色和地毯的花紋、給自己治過病的醫(yī)生、為自己的尸體做過天葬的喇嘛,比如前世的兒子的駐牙、前世的戀人的生日……這些妄想往往被遠方的長壽老人或至今尤在的遺跡證實。一只雞輪回為人之后,坦白了生而為雞的感受。他說雞的一生確實無憂無慮,但是自從脖子被切開,痛苦就開始了。死是死了,它還知道疼,被開水燙、被掏出腸子、被剁成碎塊、被煮被紅燒被涼拌時,它都疼得恨不得再死一遍。你們吃重慶口水雞,又放辣椒又放花椒,對雞來說無疑是最嚴酷的刑罰,這時候它只能祈求下輩子被黃鼠狼吃掉。說這話的人曾經是世世代代的肉雞,如今他非常滿足非常幸福,他是一名兢兢業(yè)業(yè)的小職員。

  物理系研究生帶來了一個郁郁寡歡的小男孩,他長得像日本動畫片里的一只螞蟻,沒有喉結的細脖子撐著一顆葫蘆腦袋,穿著一雙快要磨穿的拖鞋,牛仔褲在地上蹭來蹭去,膝蓋以上全是油膩,據說他在體育課上跑一千五百米就是這樣,跑到第二圈他會躲起來,跑最后一圈他才重新出現。他是無線電系保送的新生,雖然沒有高考成績卻有一百四十的智商,他不知怎么迷上了理論物理、煩透了電路,他在物理系研究生班旁聽,通過了統(tǒng)計熱力學的期中考試。在養(yǎng)殖場傳達室,他盯著暴龍吐出的煙圈自言自語:你也有足夠輕的質量來產生相當大的不穩(wěn)定性,初始狀態(tài)的微小擾動將在系統(tǒng)中放大,過程是不可逆的。久而久之,他的蚊子叫給聚會注入了更深奧的思想,使之一度成為探索宇宙真理的微型的雅典學院。他戳到了這學院、以至于這座城市的隱痛——時間。他說時間是一根無形的電纜,只要捕捉到這根電纜,人們就可以通過發(fā)射和接收電波來了解一切,就像用超聲波探測魚群一樣,向過去發(fā)射的電波反射回來,經過破譯就成為歷史,向未來發(fā)射的電波,處理一下就是預言,一切都是可以測度的,我們的問題在于電纜被風刮斷了,沒人修。這種十九世紀風格的論調聽起來像童話,但對于一座飽受時間蹂躪的城市來說,不失為一套救援方案。

  事實上這個不修邊幅的小男孩是他們中間對生活最熱情最充滿信心的。格瓦拉到他宿舍串門,看見他枕邊有兩個鏡框:一個鏡框鑲著愛因斯坦的像——炸開的白發(fā)、燈泡似的眼睛和深深的皺紋,這是他的精神父親;另一個鏡框里裝著一個女孩的照片,焦距對得不太好,那女孩的面目模糊不清,但看得出來長得很秀氣笑得很甜美嘴角還有酒窩。在格瓦拉的追問下螞蟻交代道:這是我青梅竹馬的小伙伴蘇姍,如今在五百公里以外的另一所大學念書,她長得比照片上還要好看。格瓦拉刨根問底,這孱弱的男孩便道出了他心中全部的秘密和可怕的狂熱,他說:這就是我的女朋友,不,她不僅僅是我的女朋友,而且是我過去、現在、未來以至于輪回轉世一萬次中唯一的所愛,無論時間電纜出什么故障都改變不了這一點。我在大學里不交女朋友,道理就在這兒。小時候過家家,她當媽媽,我當兒子,媽媽打了兒子一巴掌,我哭著告訴了我真正的媽媽,我真正的媽媽追到她家罵人,把她嚇得躲在廁所里不敢出來,這就是我們青梅竹馬的事。上初中時,她是班里個子最小的女生,我是班里個子最小的男生,于是我們順理成章地成了同桌,坐在第一排。有一天她帶來一股香味,不是平常的姜米條味,又奇怪又迷人,我納悶地問:什么這么香?她抿嘴一笑說:不知道!我抓起她的辮子聞了聞,才知道她灑香水了,那是她舅舅從上海帶來的。從那以后她越長越漂亮,我呢,老也長不大??匆娝透邆€兒男生有說有笑,我就想哭。初中畢業(yè)后,她家調往上海,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她了。但是高中畢業(yè)后的暑假里,我在街上碰見一個初中同學,得知了她的下落。那一天下著小雨,可我一路蹦呀跳呀,唱著印度電影《流浪者》的歌:這世上唯有她最親近,我又好像重新回到童年……我往她的學校打過電話,對方說沒法找這個人,我給她去過信,但不知道她在哪個系,只能寫各個籠統(tǒng)的地址。我以為這封信會寄到天堂里去,但她收到了,感謝人民的郵遞員。她回信說,謝謝我還記得她,她很苦悶也很想家,希望我常來信。她回家路過這里,要在這里轉車。上次由于時間出了問題,我沒有見到她。這學期末,我一定要和她一起走,根據鐵道部今年頒發(fā)的列車時刻表,我和她,有三百四十二點五公里、四小時十八分鐘的共同旅途。

  沒有比一列運載愛情的列車上的時間更清楚的了,螞蟻盼著這一天。期末蘇姍來信說她們學校提前放假,她約了幾個上海同學一起走。螞蟻說這里的火車經常不按點開,在這里轉車需要一個對時間很內行的人做向導。臨放假前蘇姍又把電話打到了螞蟻的宿舍樓的生活老師辦公室,螞蟻下樓接電話時摔了兩跤,他已經有三年多沒聽見蘇姍的聲音了,只是在讀信時想象過她像上初中生時那樣說話。電話里的上海口音使螞蟻猝不及防,他的舌頭一下子打了結。稀里糊涂的對話的結果是螞蟻不能夠送蘇姍上火車,因為蘇姍的同學已經幫她訂好了七月一日的車票,而她剛知道螞蟻那天參加考試。放下電話后,螞蟻決定不參加考試。

  七月一日凌晨——如果上帝確實讓這座城市進入了七月一日的話——螞蟻摸黑爬起來,憑著被愛情打開的第三只眼睛看見蘇姍躺在他的城市的某個賓館的房間里,看見一列不知道什么時候開的、去上海的火車正在鐵軌上等著她。他提著昨天買好的香蕉、灌腸、方便面和果汁,趕到了火車站。這一天,去上海的車有九趟,從所謂的早晨五點十分到晚上十一點三十分都有,他不知道蘇姍坐哪趟車,但他一趟也不愿錯過。他堅信自己和蘇姍之間有相遇的必然性,所以,他在火車站呆了一天,直到天黑也沒有絕望?,F在還有兩趟車,一趟是從這兒發(fā)動的,一趟是路過這里的。按列車時刻表,是這樣的,但是天知道今天晚上還有什么車由于時間的錯亂從這里開往上海。他摟著東西奔走在各個候車室之間,從每時每刻的檢票隊列中搜索蘇姍的身影,哪怕蘇姍的身影在他的想像中早已失真了。他不知認錯了多少人、叫了多少遍她的名字,他的聲音由發(fā)抖而從容,終于學會把那個夢囈中的名字大聲叫出來了。當他就要離開第四候車室時,這里的一切突然亮起來,吊燈好像被注入了強烈的電流,旅客們的面孔上洋溢著飛碟來臨的光彩,連墻壁也沉浸在波動的光芒中,他明白:是的,蘇姍來了。他跑到檢票隊列前頭,堅定不移地守候著。在隊列的尾部,在一群快樂的、穿著時髦的學生中,出現了最接近想像的裊娜的身影和一張有酒窩的臉蛋,是的,這就是蘇姍。

  蘇姍沒認出他來,還像躲叫化子一樣躲他,上海男生們擋在他們之間,差點踢螞蟻。螞蟻從懷里掏出了蘇姍的信。后來的事像做夢一樣。蘇姍坐在火車上,螞蟻站在月臺上,蘇姍隔著車窗看他抽上海男生遞來的煙,他第一次抽煙,煙霧熏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了,但他裝得很在行,模仿雅典學院的暴龍用拇指彈煙灰的動作,希望在成熟方面不輸給上海男生。但是,那沒有吸進肺里就噴出來的濃煙和舒展不開的眉頭暴露了他的苦衷。

  假期里螞蟻不回家,他把自己關在宿舍里重溫蘇姍的信,證明一切都是真的,他甚至想從信封上簡單的字跡和郵票粘貼的角度來了解她每一次寄信的情緒。白天,他一天兩趟到系辦公室打開信箱,而信箱總是像樓一樣空。他聽見自己腳步的回音,聽到蛀蟲孵化出來的聲音,聞到多年受潮的木器的味兒。他躺在蚊帳的陰影里端詳那張越看越模糊的照片,他懷念見面前的日子——每星期都有兩次驚喜,信封上有她的香味,同她初中二年級時帶到教室里的香味一樣。能夠見到保管信箱鑰匙的同學,是螞蟻去上那味如嚼蠟的專業(yè)課的唯一動力。管信箱鑰匙的同學在階梯教室里繞來繞去,分發(fā)信件和明信片,那喜鵲般的身影別提多討人喜歡了,她不是班長、學習委員、預備黨員,但她也是個三天兩頭收到信的人,她就靠這個保持著高度的責任心。在漆黑的宿舍樓里,螞蟻捧著蘇姍的信和照片睡著了,在夢里,朝他跑來的不是蘇姍,而是管信箱鑰匙的大姐姐。

  整個假期他只收到了家信,他推說自己在惡補功課,賴在學校里。他感到沒頭蒼蠅的日子該到頭了,一百四十的智商該回來了?;叵牖疖囌镜囊荒唬K姍的眼神有點陌生,但她并沒有說什么難聽的話,他感到自己沒有權利為眼神頹廢。接著,他花了一整天時間訂了一個假期學習計劃,貼在書桌上。現在,宿舍的一切只屬于他一個人,他可以把小臺燈從蚊帳里挪出來,把書籍和筆記本攤開在書桌上,愛因斯坦的像也可以立在明處跟他進行心靈對話了。他舒服極了,感動極了。柔和的暖光照耀著布魯塞爾大學的統(tǒng)計力學教材和厚厚的筆記本,筆記本上的墨跡和他的智慧一同增長。這是孤獨而美妙的時光。休息時,他面對這桔黃色的小天地想:有一天我會有這么一個溫馨的家,而端著一杯加奶的咖啡走進來的人是誰,是蘇姍嗎?是的,一定是她,只能是她!愛情和科學一樣偉大。在這方面,愛因斯坦不夠完美,卡爾·馬克思卻令人羨慕,因為他有燕妮。宿舍熄燈后他來到校園里,八月的蚊蟲陪伴著他,書在路燈下發(fā)黃、忽明忽暗,那些數學符號開始跳舞,種種抽象的東西具備了生命,當他閱讀英文版的《Searching Complicity》第三章時,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熱力學公式從炒豆芽一般的字母中蹦出來,使蠶絲般的綿綿細雨懸在桔黃色的光暈中,使陰暗中的梔子花頻頻閃爍,他心中一片光明:

  “是的,熵,這就是穿過時間電纜的電波?!?/p>

  在新學期的統(tǒng)計熱力學課上,螞蟻把四本信紙的論文交給物理系的金利來教授。教授說:給我一些時間,我會仔細讀讀它。但是螞蟻對熵的牽掛是如此強烈以至于等待教授的答復比等蘇姍的信還度日如年。他不上專業(yè)課,不見管信箱鑰匙的同學,躲在宿舍里一個括號一個等號地檢查論文。

  這期間的統(tǒng)計熱力學課講粒子物理基礎,沒有宏觀概念,沒有熵。教授也不跟他提論文,好像這事給忘了。螞蟻為了讓他想起來,就邀請他到雅典學院演講,教授沒有空。螞蟻來到雅典學院,看見暴龍和一些新朋友在談論會說話的鳥、會解方程的豬、會透視人心的鵝的話題,而很多老朋友不見了。暴龍說,博士到開發(fā)區(qū)辦工廠去了,他不花一分錢,從學院拿走了新型合成橡膠的專利技術,在遠離時間病區(qū)的地方圍了一塊走三個小時才能繞一圈的地皮,憑借三百八十頁無懈可擊的可行性報告向農村信用社貸款,辦起了一條高強度避孕套生產流水線,格瓦拉休學加入了避孕套工廠的管理階層。

  格瓦拉從避孕套工廠回來時直奔雅典學院,順路從教學樓抱來了一塊黑板、一盒粉筆。面對這些東拉西扯的新朋友他的話不多,但表現出對所有話題都關心的態(tài)度,他帶來的整條香煙無疑比任何見解都有價值。當暴龍問他為什么不做橡皮筏時,他說:

  “做,怎么不做?等高強度橡膠在避孕套上萬無一失,我們用它做橡皮筏來抵抗金沙江的激流?!?/p>

  半個月后金利來教授總算有空了。螞蟻到教授家接人,看見教授戴著花邊圍裙、捏著一把粘滿肉餡的菜刀,站在防盜門后面,這個樣子把螞蟻逗笑了——原來一個為思想活著的人也做家務啊。教授說自己的夫人是外科醫(yī)生,常加班,所以家務歸他管。他請螞蟻吃餃子,在餐桌上提到了那篇論文。教授的意思是:你用經典物理的觀念來理解耗散結構,有點奇怪,盡管你用熵計算了世界歷史,同諾查丹瑪斯的預言吻合得天衣無縫,但這種想像力是不會得到學術界承認的。

  “不管怎么說,你是一個勤奮的學生,”教授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安慰他,“將來歡迎你報考我的研究生。”

  教授來到雅典學院門口,被人立在籠子里的狗熊嚇了一跳,這頭熊用全身的重量撼動著鐵欄桿、大口大口噴著腥氣。格瓦拉跳出來呵斥狗熊:滾回去睡覺!又安慰教授:這只熊是用來抽膽紅素的,它的膽已經被人搜刮得像魚鰾一樣空了,它沒有力氣揪掉鐵欄桿。教授看看熊肚子上滴滴答答的塑料管子,放心了。他在格瓦拉搬來的黑板上畫了一個小圓圈、一個大圓圈,在它們之間添了一個潦草的箭頭和一個字:熵。很久都沒有人舍得擦那塊黑板,大家知道金利來教授剛剛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提名。

  那段時間關于耗散結構的討論如火如荼,螞蟻把論文翻譯成中文復寫了五份分發(fā)給大家。誰也想不到這個羞答答的男孩祭出了怎樣霸道的體系——在受傷的蛐蛐一般的字跡中有這么一句話:從柏拉圖到恩格斯,這些人的書全都可以用來墊床板了。大家畢恭畢敬地傳閱著,卻沒有人真正看得懂。螞蟻激動地解釋了一個通宵,擦掉了金利來教授留下的圓圈、箭頭和字。最后大家只記得他的結論:原子彈不是人類蓄意制造的武器,而是世界的熵達到上限的一種必然狀態(tài)。

  想像力得不到學術界承認,偉大發(fā)現無人喝彩,天才暫時被埋沒,這一切引起的煩惱,只需要一樣東西就可以化解——蘇姍的信。在返校后一個多月的乏味、孤寂中,蘇姍想起了螞蟻,而螞蟻剛剛從劃時代發(fā)現的狂熱中冷卻下來,他躲在蚊帳里吻了吻香噴噴的信紙,再打開看看她寫了些什么:

  ……假期和高中同學見面,我才知道自己多么幼稚,他們說我沒變,看到我就想起高中時代,我聽了很難受,我為什么要和原來一樣?為什么要當一個長不大的小妹妹?雖說我的個子不能再長了,可我想成熟,想可愛。我要盡快地融入班集體,要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要學跳舞。我們都快滿十八歲了。相信你也會成熟起來。你的理想不是得諾貝爾獎嗎?踏踏實實地為它努力吧。依我看,要得諾貝爾獎,你得先考研究生……

  此時此刻,螞蟻心中噴涌而出的萬丈豪情只有泡一天圖書館才能渲泄。他從每一面書架的一頭逛到另一頭,獨狼掠食一般的目光在書脊上掃來掃去,不管是理論專著教科書還是人物傳記,都抽出來翻幾頁,以便對漫漫征程中的障礙心里有個數。那浩如煙海的論文、公式、猜想、實驗、真理和謬誤只讓他覺得用熵來計算世界歷史的可能性是多么渺茫、諾貝爾獎是多么遙遠。他對于即將闖入的領域、它們的分支、分支的分支、它們的基礎以及基礎的基礎作了個筆記,又氣餒又振奮地回到宿舍,訂下了本學期最后十幾周的苦修計劃,任務排得滿滿當當的,連星期天也不放過,無線電系的課程連一席之地都沒有。這份計劃是用午餐、晚餐和睡眠來劃分時間段的,這就是說,除了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動,螞蟻將一天到晚都在思考。

  但是,給心上人買生日禮物把計劃推遲了一整天。螞蟻借了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在響的自行車,從學院騎到百貨大樓,從百貨大樓騎到商業(yè)街,從商業(yè)街騎到批發(fā)市場……找到一張有《羅密歐和朱麗葉序曲》的音樂賀卡。晚上回到宿舍,雨水已經澆到他褲衩里了,但是賀卡上的塑料薄膜又干燥又熱乎。他在賀卡上寫的是:祝你擁有真正成熟的十八歲,在日記里寫的是:親愛的,親愛的,我最親愛的,再過八個月,我就和你一樣大了,但我不知說些什么才能表達為你淋了一天雨的幸福?!?/p>

  按螞蟻的計劃,第二次送蘇姍上火車時,他的智慧將趕上物理系二年級研究生和數學系三年級本科生。沒有什么計劃比這更拼命、更貪婪,他一上午就要干掉人家一星期的功課。他想:憑我一百四十的智商,只要集中精力,有什么辦不到的呢?一個凄風苦雨的中午,螞蟻在養(yǎng)殖場傳達室獨自徘徊,一邊打噴嚏一邊思考彎曲空間的光速問題,傳達室的門伴著一聲刺耳的咿呀聲開啟了,一個裹在墨綠色雨衣里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他露出的面孔像揉成一團的牛皮紙,眼睛里冒出的火星好像隨時都會把它點燃,螞蟻認出這是自己爹。

  老螞蟻是距此三百四十二點五公里的一座城市的印刷廠的業(yè)務員,是來采購“三棵樹”牌銅版紙的,順路來看看兒子。他帶著一包襯衣、褲衩、T恤、涼鞋,帶著兒子兩個月的生活費,坐了四小時零十八分鐘的火車、倒了三趟公共汽車,來到這里。他在宿舍、食堂、教學樓都找不到兒子,最后打聽到養(yǎng)殖場傳達室這個鬼地方。這里滿地煙頭酒瓶,在老螞蟻看來像個地下賭場,兒子灰頭土臉、頭發(fā)粘成一團、褲腳上有斑斑泥點、拖鞋像鱷魚似的張著大嘴,在他看來是個嬉皮士,他可不知道,愛因斯坦就是這副模樣。他把小螞蟻揪到理發(fā)店把他剪成了板寸,又把他押到教學樓,下午的思想品德課說不定已經開始了。

  “老子要是再聽說你逃課,你就給老子到廠里揀廢紙去?!彼焉钯M塞到小螞蟻兜里,“咱家不寬裕,你小子明白?”

  階梯教室里唯一能讓螞蟻高興起來的是那個捧著信走過來的女同學,但是,眼睜睜看著她分完信、又不到自己面前來,螞蟻更郁悶了,他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為什么十天也不來 ?她曾經一星期兩封。晚上,他一頁書也看不進去,那個通往諾貝爾獎的計劃自然被打亂了。合上書,他下決心在這學期末跟蘇姍坐一次火車。

  百無聊賴中,螞蟻回到雅典學院。暴龍正在向一個不抽煙又受不了煙味的家伙灌輸煙文化:一、煙是人的第十一根手指頭,盡管它隨人類的進化而退化,從最早的煙槍煙斗到現在的香煙越來越萎縮,但你不能急于把它否定;二、煙是生殖崇拜的文化符號,或者說是生殖崇拜情結的集體無意識投射的物質對象,具體的含義我就不細說了;三、煙是一種能源,冬天晚上抽口煙,身子就能暖和暖和,這是它的最一般用途,聽說有關部門正在組織專家小組深入探討煙能源的運用,像我們這一屋子煙鬼,這樣往死里抽,就為學校節(jié)約暖氣費了……與此同時,螞蟻把不帶過濾嘴的劣質卷煙分給大家。自從送蘇姍上火車,他就離不開煙了,讀書、思考或寫信時偶爾取出一支來分散分散注意力。在傳達室里,他噴出的煙霧那么濃烈,暴龍一眼就看出他在假抽煙,于是就教他把煙吞到肚子里去,像喝咳嗽糖漿那么生吞。螞蟻試了試,飄飄然的感覺很好。這以后他就算是會抽煙了。他越抽越勤,在有限的生活費里,煙錢漸漸擠掉了買書的錢,好在還有校圖書館的借閱證。

  格瓦拉還在校園里拋頭露面,見到誰都像專門來找這個人一樣高興,唯有見了生物系主任繞道走,因為他的休學乃是向學校請一年的病假。當他在實驗中心的樓梯拐彎處跟系主任撞個滿懷時,系主任扶扶眼鏡問他:咦,你不是心肌萎縮嗎?格瓦拉支支吾吾:復查,我在復查,用這里的伽瑪射線照片子。晚上,他興沖沖地跑到雅典學院,笑容可掬地、耐心地等待書呆子們把閑掰瞎扯的話題說個夠,然后見縫插針地描繪避孕套工廠的紅火光景。他說生產線已經安裝完畢,十幾名技術員正在本校實驗中心培訓,電視臺的人剛剛走。他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他有自己的詞典,他把辦工廠叫革命,把賺錢計劃叫企業(yè)文化,他勸書呆子們去看一眼,就說到井岡山上看看紅旗。

  盡管雅典學院的先驅們——那些坐氣球抓野人的探險家們都走光了,這里卻還有暴龍理解格瓦拉,他說:格瓦拉,你跟那個博士西裝革履地去辦避孕套工廠,無非是變著法冒險而已,你是一個行動的人,不是幻想的人,這很好。抓野人也好,漂長江也好,賣避孕套也好,你始終在行動。我們不知道你將來還會干什么,也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這時候的格瓦拉已經明白了一些道理,他想:這個胡天胡地的圈子,不正缺乏一個踏踏實實的行動者嗎?無論你們有多少幻想、有多么自戀,事情總會落到十分形而下的地步——找個吃飯的地方。當有人問時間時,格瓦拉看了看新買的手表,又無奈地笑笑。暴龍一溜煙翻過墻,到他寫小說的草棚里去看表,格瓦拉趁機告辭了,因為在時間病區(qū)外還有好多好多事。

  學期末,螞蟻痛心疾首地盯著未完成的學習計劃,蘇姍的電話又打來了,這次,心上人答應到學校來看看他。難以形容螞蟻的狂喜和緊張。他把兩大盆、一大桶的臟衣服統(tǒng)統(tǒng)洗干凈,又挑選了一套沒有被煙頭燒出洞的襯衫和褲子,花點錢叫人熨了熨,穿上它們到教學樓的大鏡子前、櫥窗的不銹鋼柱子前、荷塘邊照來照去。他發(fā)現了頭發(fā)的問題,自從老爸把它弄成板寸以來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它好歹是長起來了,卻長得一塌糊涂,像賣大白菜的農民一樣,于是螞蟻忍痛拿出這個月生活費的四分之一到廣州人開的發(fā)廊里去收拾它。這個理發(fā)師左看右看、往鏡子里看、往后腦勺看、蹲著看、踮起腳尖看,目光灼灼,憋足勁要把每一顆頭都理成皇冠,一看就是藝術家,但螞蟻還是很不放心,他的眼睛一直監(jiān)視著鏡子里發(fā)生的一切。果然這個理發(fā)師很危險,他理著理著就流露出十分固執(zhí)的性格,和螞蟻之間發(fā)生了不愉快的爭執(zhí),簡單地說他認為螞蟻的葫蘆腦袋適合理板寸,螞蟻幾乎要跪下來求他別這么殘忍,而他扔下剪子表示:頂多比羅納爾多的頭發(fā)長一點點。在這種情況下,螞蟻支付了十塊錢最低消費,換了一家發(fā)廊,又花了十五塊錢才把事情擺平。宿舍的人見到螞蟻,已經認不出來了。第二天,蘇姍敲開門,也見到一個百年難遇的漂亮螞蟻。

  他們倆坐在草地上看機械系研究生把氣球贈送給學校作為畢業(yè)留念,這正是格瓦拉當年坐過的,如今校長膽戰(zhàn)心驚地站在吊籃里,雙手緊緊抓著繩子,保衛(wèi)科長站在校長和火苗之間。這新奇場面提高了上海姑娘的興致,也為螞蟻找到了話茬子。

  沒有人打擾他們,也沒有一列火車帶著擲去鐐銬的巨響拆散他們,他們聊啊、聊啊、聊。蘇姍說起校園舞會,說起四步舞的輕快、華爾茲的費解、拉丁舞的汗珠和霹靂舞的滑稽,說起一個大腮幫子男生穿著日式西服、學周吉印通的樣子把白圍巾掛在肩膀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伸手發(fā)出邀請,說起女生宿舍熄燈后的黑話——管淘氣的男生叫“豬頭”、管自以為英俊的男生叫“豬哥標”、管豬哥標的女朋友叫“豬麗葉”……說起新來的成熟、美麗的女老師,她不僅在男生中引起了騷動,也是女生們的偶像,她是一個上海人,她帶來了周璇的原聲唱片,于是“漂洋過海賣呀雜貨”的甜美歌聲就充滿了女生宿舍……螞蟻對流行歌曲的了解少得可憐,根據周圍的錄音機長年累月向他灌輸的有限的旋律,他哼起了姜育恒的歌,蘇姍滿面春風地跟著唱起來,替他把歌詞唱清楚了。

  他們手拉手來到荷塘,蘇姍只當是來看花斑魚的,沒想到螞蟻有個小小陰謀——在這校園里,荷塘是談情說愛的圣地,讓蘇姍在岸邊的石椅上坐一坐,丘比特就會記住她的模樣。一群無線電系的女生路過這里,透過石竹花看見了他倆的背影,笑出了聲,螞蟻一回頭,她們就捂住嘴巴跑開了,管信箱鑰匙的大喜鵲也在其中,這使螞蟻洋洋得意:你遲遲不給我?guī)淼哪欠蒹@喜,現在怎么樣,瞧瞧,人家自己跑來了,還心安理得地坐在伊甸園里。

  螞蟻從容地打量著心上人,努力記住與童年的記憶不太符合的、即使在夢中也模糊不清的模樣。她的臉比想像中還要白,她自己說抹了防曬霜,螞蟻沒看出來;她的酒窩比照片里清楚得多,還是動的;從臉到脖子、從脖子到肩膀、從肩膀到胳膊,她的曲線是那么柔美,轉折處是那么圓潤。螞蟻用目光一遍一遍撫摸著她,發(fā)現了內在的、更加令人難以忘懷的魅力——那是一種沉靜的氣質,像浮在水里的小魚一樣。當她娓娓訴說的時候,表情是平靜的,目光是恬美的,臉上浮著一層淡淡的笑意,即使說起對她單相思的大腮幫子男生,她也不會得意忘形。當她說起遠在上海的溫馨家庭,說起很快就要見到把肉丸子搓得像珍珠一樣的媽媽、會說日語和法語的船長舅舅、每次看《魂斷藍橋》都掉眼淚的姐姐時,那種牽掛和柔情讓螞蟻妒忌。螞蟻問起她父親,她驚訝地說:咦,你不知道嗎?

  “什么?”

  “我沒有父親?!?/p>

  螞蟻這才想起,蘇姍上初中三年級時,她父親染上腦膜炎去世了。他很奇怪自己連蘇姍戴黑紗的事都會忘記,這事不過距今四年。他說:對不起。蘇姍坦然地說:我們都習慣了。螞蟻打算帶蘇姍到女生宿舍認個門,蘇姍說她今晚就要上火車,螞蟻很吃驚,蘇姍掏出火車票晃了晃,說:我不喜歡送別。螞蟻把她送到校門口,她又從背包里掏出一盒周璇的磁帶送給螞蟻說:差點忘了,就當我提前送你的生日禮物吧。這時候,校園的喇叭正在播放一支老歌:雖然我知道在離別的時候不該兒女情長,這一刻忽然間我感覺好像一只迷途羔羊,我想要留住眼淚,卻不能忍住悲傷,在不知不覺中,淚已成行。對螞蟻來說,這一天好像只有片刻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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